否则的话,“隔绝中外”这四个字,一般的进奏院使可是担当不起。

就算如此,这些外官的奏疏,一般也是到不了天子案头。

一般来说得政事堂的宰相们看过了,认可了的奏疏,方会再次送给天子御览,如果天子也认可,再诏命政事堂通过,这就是正式的诏旨。

这就是宰执们的工作之一,精力强,或是猜忌心重的天子,一般也会令内侍省将一些被宰相搁置的奏折再拿来自己观看,一般来说,都是徒劳无功的浪费精力的举措,只是天子为了表示大政并不全然归于宰执的无聊举措而已。

当今天子就喜欢御览奏折,也经常会情绪激动,随意进退小臣,令得两府重臣大为不满。

哪怕是事事依附天子的刘知远,对天子的这种行为,也颇为轻视。

这是模仿唐宣宗的事迹,但当今天子哪有唐宣宗的心机手腕,亦没有那么博闻强记,荒唐之处,在所难免。

“大人,今天的奏疏大体分类完成了。”一个孔目官对进奏院使何纲道:“有一封是南安侯徐子先所上,倒是很有意思。”

“哦?”何纲示意对方呈上来,自己对南安侯颇有兴趣,身为右相徐夏商一脉的官员,何纲对徐子先当然没有恶感,在徐夏商的私邸里头,很多人已经听老相国夸过若干次徐子先了。

说起来,宗室里头,如徐子先这般出色的人物,也是没有几个。

“论国朝马政札子。”何纲看了一眼,便失笑道:“策问说要重骑兵,接着就上马政札子,这南安侯果然是老相国说的那样,不放空炮,是个做实事的踏实宗室。”

孔目官凑趣道:“若不然也做不出那么多大事,毕竟还是有能耐的人。”

“看看再说。”

何纲的身份已经是不折不扣的重臣,以礼部侍郎兼任进奏院使,再上一步就是某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,距离两府也相差不远,他当然不可能毫无保留的夸赞某人。

看在老相国的面子上,对徐子先已经算是有先入为主的好感了。

但越看下去,何纲的面色就越是凝重。

徐子先的论述,先声夺人。

在徐子先看来,马政败坏,魏军缺马,并不是说一定不能养马,也不是缺乏养马地,而是首先朝廷没有决心和信心,其次是在用人制度之上出了问题,再次才是环境因素,然后又有费用,场地,人员等诸多方面的考量。

以唐朝马政为例,唐初时也是严重缺乏骑兵,后太宗年间搜罗隋人遗留战马才三千匹,加上俘获的突厥战马两千匹,以五千匹马为基数,在陇右放牧马群,以太仆卿张万岁主持马政,其后二十年没有易换马政主官,结果到了太宗晚年,有司上奏,陇右马监已经养马七十万匹,凡有战事皆挑选精壮战马从征,实在迫不得已才会挑选中马。

大唐因为马政成功,也是养育出了极为精锐的骑兵,开辟出远迈秦汉的庞大国土。

这便是唐太宗的决心,本朝建立之初也是设诸监养马,但由于官制庞大冗杂,算是此前五代遗风,职,官,差遣分开,太祖尽量改之,但还是有很多麻烦,官员队伍庞大,又以京师为重心,以中御外,养马的官员时常更换调动,没有形成常制,结果在宣宗时调查诸马监,饶州养马五百六十二匹,倒毙三百十有五,其余瘦弱不堪驱骑,养成的马驹只有二十七匹。

为了养成这二十七匹马驹,种、马死了一半,剩下的疲病瘦弱,只出了二十七匹马。

徐子先认为,这就是朝廷决心不大,制度紊乱,诸监不得人,否则断不至如此。

而养马耗费,也多半是建立在官员不用心,浪费,甚至贪污之下的高成本,一匹马的成本在大魏是等于养十五个禁军,确实是高的不象话,正常来说,就全部以精粮来喂养战马,也最多是五个禁军的军饷成本就足够了。

而大魏马政,还是希图以牧草喂马,不舍得用精粮豆料,这当然是战马疲瘦的原因所在。

另外保马法下,以农家圈养战马,也是胡来。

战马俱是强壮的公马,需要定期的放牧奔驰,这样才能培养出马的烈性和胆量,才可供在战场驱驰奔跑。

圈养的马,又舍不得下精料,养出来的马当然是瘦弱胆怯,拉车都嫌矮小瘦弱,怎么可能够格当战马?

一则选用得人,二来要有大片的空地供马驱驰,三来以精料喂伺,四来要选精良的马种来配种,加以时间,大魏如初唐那般培养出七十万匹规模的大型牧场,也并非没有可能。

何纲看到最后,叹道:“徐子先的文字,还是如福州那篇小品文那样,冰冷精准,不事奢华,但求准确……看起来的感觉还真是怪异。”

徐子先当然不会将精神用在文字雕琢上,又有后世的行文习惯,所以上书言事,就是以事论事,他的札子中列出了大量的数据来支撑自己的论据,比起那些动辄上奏万言,言必称孔孟先圣,引章据典的酸丁腐儒,徐子先的奏疏,可读性是相差一些,词气也很平和,但越是这样的平和之下,罗列出来的事实论据就越是能打动人心,给人一种如山凌迫,喘不过气来的感觉。

何纲有幸成为第一批读者之一,这时才明白,苏颂贤等人对徐子先策问的嘲讽是有多么愚蠢,事后必将成朝野间的笑话,一个叫苏颂贤等人笑不出来的笑话。

“这才是真奏议。”在进奏院多年,何纲不知道看过多少荒唐的奏疏,而眼前这篇论本朝马政札子的文章,在他看来,才是真奏疏,大文章。